人在南方,雪最难得。而要说有什么能比雪更令南方人珍奇,只能是金华山这场失而复得的春雪了。金华山又叫北山,古时叫长山,自古天下闻名。
倒春寒带来了冬韵最后的礼物,人还在山下,已见北山束起了华发。山顶茫茫一片白,不知情的,还以为北山调皮,扯了片云来当头纱嬉戏。
双龙洞 金华双龙风景旅游区管委会网站 供图
山上落雪的消息没有告知山下的路,云融化成淅淅沥沥的春雨,在山路间迎接我。远远地,竟发现还有数枝红梅和登山人一样不嫌冷。长风习习,摇乱树影,因而车子掠过梅树时,刹那间看不清梅枝。谁承想,车窗外的赤红梅花竟摇曳出火星的样子,数棵红梅,就聚成了一把火,愈烧愈烈。隔远回望,又像传说中蛟龙的瞳孔,在微沉的天色中炯炯有神,而北山,正是蛟龙蛰伏着的龙身。把北山和龙相关联,绝不是一件无厘头的事。
双龙风景旅游区就位于北山上。而景区内的双龙洞,正是我此行最初的目的,只因读过叶圣陶曾为它写下的《记金华的双龙洞》。
是的,最初,我不是为雪来北山。2月末,天早回暖,雪是一场意外。我不熟悉北山,却熟知双龙洞,童年语文书上的墨痕,让我对双龙洞早早有了惦念。雪虽不常有,但恒在的双龙洞它更候我已久。所以在登上北山顶见雪之前,我得先在北山山腰,与双龙洞履约。
雪化成的雨不停,那便打起伞来。湖水没得打伞,懒散地捻着几朵涟漪。湖水尽头,雨滴为石壁上的三个大字鎏了金,双龙洞,我很熟悉它。从文字间流出来的泉水此刻流到了我的指尖,美梦成真,莫过如是。
“在洞口抬头望,山相当高,突兀森郁,很有气势”,读过的文字被雨水打散,化成眼前的实景。高山细雨,洞口幽森,两块恰似龙首的钟乳石一黄一青,这正是双龙洞名字的由来。
但双龙洞的重头戏,不在于此,在于卧船进洞的把戏。外头山上的雪下不到洞中,只把水染得冰凉。一片凉水里,藏着双龙洞的“内门”。这道门远窄于《桃花源记》里“初极狭,才通人”的空间,洞壁垂得低矮,留下的缝隙极窄,只容得下一叶方舟。地下泉水在门内外自在出入,水如何看待横船进洞的人们?我来不及细想,一时间也来不及惦念外头的雪了,因为,轮到我上船了。
人躺上去,水把我往洞里送,石壁遂一点点“压”上我的身体。不敢闭眼,我躺着,朝上伸手,冰凉的石壁年长我千万年,替北山存着千万年间的无数场雪。石壁的威严倾倒过许多人:陆游、徐霞客、叶圣陶……眼前的山壁逐步高大,人为此长长呼出一口气,这一口气,也是无数先贤在此呼吸的频率。
内洞自成天地,若要避世,是一处绝佳场所。但人们所向往的内洞,正是双龙洞的主角想要逃脱的:抬头看,宛如龙身一般蜿蜒在洞顶的钟乳石映入眼帘,恰与外头的两顶龙首相对应。传说中,是它们偷来天池水,为古婺州百姓降下甘霖,因此被镇压在北山。还好传说当不得真,我想。否则,它们该有多久没见过北山的云雾和雪了?
北山闻名几千年,它们就这样不见天日了几千年?一有了这个念头,心里越发不得劲起来。千百块造型各异的钟乳石压不住我了,便匆匆走过桃源洞与冰壶涧。我下定决心,为此走出桃源,再度出世。赴完我和双龙洞的约,我得替洞中双龙,去看一场失约千年的雪。
雪未曾下到双龙洞,人得往山上赶。赶到双龙洞旁的鹿女湖,砸在身上的雨点已有几点开始凝实。雨夹着雪倒下来,山上的青松自带一身蓑衣,沿半山腰往山尖列队,从我身边的碧青渐渐化成雪白,每一棵都立得不卑不亢。
近雪山路,起雾了。灰岩砌成的牌坊后,黄大仙祖宫升起袅袅青烟,有别于漫山的雾,径自在雨中飘忽出一束。“黄大仙”黄初平,名列东晋葛洪所著《神仙传》。据传,黄初平济世救人,最后在北山羽化。山门前的字迹据说是东坡所提,据说、传说和青烟、双龙一样缥缈,唯有群山坚实巍峨,唯有双龙洞里的钟乳石还在累年生长,唯有雪不畏春暖要与北山见面。我被它们所感染,更加笃信我得来,在一切据说之外,这份初心,这次只给自然。
怕山顶的雪化了,我不敢多耽搁,快步朝山尖赶去,赶着与雪溯源,赶着替双龙赴约。人真实地感受到自然的造化,是忽然已浑身披雪的那一刻。山太高了,云雪雨之间,商量好了每一寸高山的任务。雨尽完了职责,不与我告别,就退了场。剩下让南方人惊诧的雪:最初还是一颗一颗落的,到后来,漫天飞下,连地面都积起了越来越厚的“白沙”。
北山之巅,变成了雪的沙滩。积雪上,人们的足迹踩得显眼,偶尔还能看见一条条光滑的雪道,不知是滑倒还是玩耍的痕迹。松树扛了满臂白,偶尔风吹过,叹一口气,才抖抖身子卸下一点负重。我在大雪中蹲下身,避开一朵被冰塑得花瓣透明的二月兰,随着一条短促的雪道下滑几步,拖长了雪中人的痕迹。
也就是这一刻,我想起什么,往山上望,无数条雪道隐隐露出土褐色,组成龙鳞;回头望,一棵棵青松彼此搭着松枝,组成龙骨,不正是双龙洞中的青、黄二龙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