蝴蝶与泉，字词简单组合，就是一幅生动的画面：流水潺潺，蝴蝶翩飞，与烟火人间有天壤之别。
大理蝴蝶泉，又以“异”闻名。明朝时，它就吸引了游历云南的徐霞客。穿过苍山峡谷，进入波罗村时，经当地村民指引，他只身沿着淙淙清泉，最终找到了它。
狼毫尚未蘸上墨汁，震撼和感动早在徐霞客的内心交织。他在游记中如此记录：“又有真蝶千万，连须钩足，自树巅倒悬而下，及于泉面，缤纷络绎，五色焕然。”蝶舞只道寻常，然此番异象，天下有几处可见？
“苍山十九峰，峰峰郁氤氲。”蝴蝶泉栖身于苍山第一峰云弄峰下。受地理位置和气候影响，云弄峰地下水十分丰沛，它们闯荡落水洞和溶洞，一路跌跌撞撞，钻过岩缝沙层后溢于地表，变作清冽的泉水。
沧桑变幻数百年，地理学家徐霞客来过，状元杨升庵来过，清代诗人沙琛来过。当我亲临这深幽秘境，见到“蝴蝶泉”三个题字，才知道郭沫若也来过。
泉眼无声，柔柔地眨成桃花水母，又秘密地汇成一口透明深潭，如一只蓝色猫眼在黑夜里发出神奇的绿光。这只眼深邃又长情，视线里满是泉眼上方的合欢树。徐霞客曾这样描述：“泉上大树，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，须翅栩然，与生蝶无异。”古树之美，其骨相气质远胜皮囊。它斑驳却遒劲，几条枝干外拐扭曲，暗合某种美学构图。它敢于承担岁月的托付，任由苔藓和蕨类植物在臂膀上萌发生长。
蝴蝶泉曾叫无底潭，这里清泉汩汩，奇花异草遍布山野，合欢树、酸香树等自带芳香，引得万千蝴蝶聚集流连，成为人间罕见的景致。若不能勾勒它的容貌特征，自然突出人的愚笨。若不赋予它故事传说，反倒显出人的浅薄。当蝴蝶泉的名号嵌在苍山一隅，它的故事也应运而生。
凡大美之事物，多以牺牲动人心魄。与“梁祝”类似，好几则故事，均以忠贞爱情遭遇藩篱，主人公殉情潭底，化作彩蝶作为终结。“合欢古树罩深潭，泉沫泠泠清似露。清茶酹祷蝴蝶魂，阿雯阿霞春永驻。”郭沫若诗中所述就是其一。故事让蝴蝶有了灵性，让这世外野地与爱情有了关联。
农历四月十五是白族情人节，也是一年一度的蝴蝶会。据说，这天正是雯姑和霞郎殉情的日子。每逢此节，白族青年精心打扮，着盛装来到蝴蝶泉边，观花赏蝶，投石探水，以舞蹈和对山歌等形式，寻觅中意之人。作为一种古老的图腾，蝴蝶被许多少数民族崇拜。白族人以蝴蝶的名义相会，实际也已超过爱情的表象，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。
在蝴蝶泉边租来一套白族服饰，我才知道它蕴含的深意。帽边垂下的穗子是下关风，艳丽装饰是上关花，洁白的帽顶为苍山雪，弯弯造型乃洱海月。原来，姑娘们载歌载舞，那摇曳的身姿，囊括了大理的风花雪月。
迎来送往的人多了，蝴蝶泉不断发散它的美意。无论是在金花路、阿鹏路，还是八角亭与望海亭，我身处的地方，都是小小的局部。老主人松树、柏树依然精神抖擞，又接进来夹道翠竹。那山泉也溢而不绝，由一潭蓄成了几潭，潭潭样貌有别，或小巧精致，或大气温婉。
蓄水量最大的是情人湖，湖水包揽青山翠色，辽阔邈远。坐在湖边，水中游鱼是我脸颊的腮红，我的影子又是它的饵料。
情人湖，是自然与人类通灵的湖。我在湖中读懂了它的语言。刚刚还悬在头顶的太阳不见了，团团乌云在水底推桨扬帆，天空一时变得低矮灰暗。它是在说，要落雨了。果然，狂风乍起，雷声滚滚袭来，打在鼻尖的雨点，由米粒逐渐变作滚珠，湖面激起碎玉点点。
湖水心绪难宁，我只好低头寻找地方避雨，竟误打误撞，进了蝴蝶博物馆。墙上满是斑斓的蝴蝶，只只都在玻璃框中亮出展翅的美态，巴黎翠凤蝶、鹤顶粉蝶、玉斑美凤蝶、金斑喙凤蝶……来自世界各地的蝴蝶标本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，组成静态的蝴蝶会。尤其是那只非洲蝴蝶，浑身丝绒质感，如赤道上燃烧的蓝色火焰，美极了。
暴雨敲打顶棚，如密集的鼓点沸反盈天。站在展馆门口，不禁想到那棵合欢树，它定然挂着湿淋淋的翅膀。我对面也是一丛参天大树，茂密的树叶织成巨伞，一只松鼠在其间上蹿下跳，意趣悠然。偶尔，从叶缝垂下几缕雨线，会钓起一圈隐秘的尘土。这时，浓郁的植物气息，就夹杂着大地反抗时的体味。
大雨时急时缓，气温持续下降，寒意代替暑气，自每个毛孔蔓延。我与一同躲雨的女孩，心照不宣地掖紧了短衫。终于，攒动的树叶停止摇晃，叶片上挂着悬而未决的水珠。再经情人湖时，雨雾形成的纱幔已将它裹得又瘦又小，目之所及，总似露出掌心一块。但云层开始变得轻薄，又缓缓向四处游移，拉开一扇敞亮的天窗。
忽有惊呼声传来，寻望人们抬头的方向，是那窗口绘上了彩色。它们缜密地填补渲染，越来越清亮明晰，一道弧线横跨天际，架成了巨型彩虹。如此跨度和宽度本已稀奇，可它偏偏觉得不够，还要在这彩虹上方，另起一道更大的环形彩虹。
历千山万水赶来，短短几小时，天气瞬息万变，景色变幻多端，我如临大梦，不禁感念神灵眷顾，让我有此奇遇，观此奇景。
与我一起来的，还有为看民族表演的老人、想要探寻自然地理的孩子。
当蝴蝶泉以公园的形式接纳世人，那些泉水流淌着的，就不单是爱情，还有这里的风俗文化，以及爱我河山的精神力量。